苏合

写文看文,都别废话。

【元与均棋】纨绔

※本文又名:假如上音是个朝堂

又名:顽皮世子惹上俏将军  划重点HE!!


※偏年上,各种cp随机掉落(棋昱+顾老师吕哥占重比,害怕惹事不打tag了)感谢其他崽崽客串!


※2w+,回国前最后一发,讲道理搞自闭了,第一次写AU走剧情,卑微求大家有空看


※红心蓝手评论打赏,大家随便我不挑!

本期适配BGM:余年-肖战



1.

  “京城轶事第三十六回——郑大将军一战成名,三抗圣旨拒不婚娶!走过路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凑个人头!”


  太平三年,京城长安街边上一家小茶馆正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此时厅内正中央张茶桌旁,编竹椅上端坐着位老先生,拿手有一下没一下捋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地念起开场词。


  “唐尧舜禹夏商周,忠臣奸将斗不休,往那名利场里走一走,富贵钱财啊……”


  老先生手中醒木一拍,重重搁上实心的厚木桌沿,震得茶碗都歪了歪,溅出几滴,在桌上留下不起眼的褐黄色水渍。


  他刻意压低嗓子,似要营造什么诡异氛围,声音沙哑沉暗,“这富贵钱财,自然是要险中求。”


  话音刚落,说书先生“啪”的一声收了扇子,笑眯眯扫了一圈众人,满不着调地一下一下敲着手指,面上一派热情洋溢。


  “上回书咱说到,这柱国将军郑棋元,郑大将军,那可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遥想当年郑家衰颓,郑老爷子多年不掺和官场之争,全靠郑将军少年英武,独自一人进宫面圣,当场立下军令状……”


  场子下有人着急嚷嚷,“然后呢然后呢!”听得老先生眉毛横起,手中醒木又是响声一砸,待到茶馆里上上下下都安静了才不紧不慢接话。


  “郑棋元年仅十六,就孤身领兵平定辽东西南,战功赫赫,皇帝是青眼有加,弱冠之年便封为都尉,后来一路高升,才有现下郑家风光无限……”


  “按理说,大将军温文尔雅,丰神俊朗,身手更是不凡,各家权贵个个巴不得攀亲,挤破了头也要把自家女儿儿子往郑将军眼前塞……只是郑家其他两位爷早已结亲,而郑将军今年已过三十九,至今未娶,究竟又是为何……”


  老先生弹了下手指,手腕转溜两下又将扇子一甩一收,双手抱拳向听客们作了个揖,嘿嘿狡黠一笑,“请听下回分解。”


  “嗐!这老油条,尽坑人茶水钱。”


  顾易本来在二楼伸着个脑袋看的正起劲儿,故事讲了一半断在最关键处,只得悻悻扭转过头,望向旁边撑着头坐了半天却一言不发的少年人,眼神有几分促狭。


  “诶哟喂,徐小世子,别挎着个脸,搞得我们都跟你债主似的。”他长臂一展,将面色黑如锅炭的徐均朔拽进怀中,怜悯而同情地摸摸他脑袋,嘴上说的话却欠揍兮兮,“好歹也是要嫁人的人了,稳重点,乖啊。”


  “乖你个飞天螺旋爆炸皮皮虾!”徐均朔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将顾易胳膊反手一折,听得这臭小子痛呼一声,手下再一用力,直接把人送进对面吊儿郎当端着酒杯的龚子棋怀里。


  “我靠,你干嘛?”猝不及防有帅哥投怀送抱,龚子棋眼皮子一跳,酒盏还未放下就慌忙往旁边一闪,看着顾易径直撞上木墙,语气里嫌弃半分不减,“这人你要你留着,别往我这儿塞。”


  顾易靠墙揉着额头直吸冷气,气的扭头就要跟龚子棋当场搏斗,俩人顿时厮打成一团,看的徐均朔太阳穴突突,深吸两口气,平静地回头问背后小厮,“王公子何时才到。”


  “快了快了。”小厮连忙低头应声,“刚刚王家仆人来报,说是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


  “成。王敏辉那破马车,多跑一会儿正常。”他摆摆手吩咐周围人都退下去,然后坐正身子望向对面还未结束尊严保卫战的两个憨憨,抓起桌上盛瓜子壳的果盘就劈头盖脸甩了过去,怒吼一声,“有完没完!”


  五香瓜子壳如大雨纷纷落下,浇了一脸,顾易拽着龚子棋的衣领,龚子棋掐紧顾易的脖子,两个人齐齐愣住,转眼望向刚刚爆发出雷霆万钧之势的徐小世子,样子颇有些滑稽。


  小世子此时眼眶泛红,常年黑眼圈也遮不住眼底的愤怒委屈,咬牙切齿地指着眼前俩人,恨恨道,“老子叫你们来茶楼干嘛的?来听说书,来打架的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就不该指望你们!”


  一说到这儿,徐均朔眼睛红的更厉害了,声音也忍不住带上几分哽咽,义正言辞字字诛心,“我,徐均朔,你们的好兄弟,此时此刻正在面临人生最大的绊脚石分岔路,但你们关心吗?不,你们只在意自己!”


  龚子棋默了一瞬,缓缓把手从顾易脖子上放了下去,叹了口气,“朔啊,这事也没想象的那么糟。刚刚你也听见了,郑棋元是个顶牛的人物,你们两家若是结亲……


  他顿了顿,还是诚实道,“我看倒是人家郑将军比较亏。”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徐均朔无言,扭头将殷切目光投向顾易,心里期盼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发小能在如此危急关头做个人。


  然后看见顾家大公子摸了摸下巴,沉吟两秒后,相当赞许地点点头,“子棋说的在理。”


  好嘞,再您妈的见。


  徐均朔面无表情从座位上站起来,长袖一挥马尾一甩,转身就要出门去,拒绝再与这两个良心狗肺的狗东西共处一室。刚到门口,还没触到把手,竹门被人一下子从外面拉开。


  “诶呀,是均朔啊。”王敏辉笑眯眯站在门口,死死堵住不让他跨出半只脚,“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有要事相商,怎的这就要走?”


  徐均朔反手一指身后还在长吁短叹好妹妹明天就要嫁人的两位公子哥,冷着脸道,“你问那俩畜生。”


  “别气别气,刚刚我才专门为你这事跑了一趟。”小世子实在被气的不轻,王敏辉好说歹说温言细语相劝才终于将人拉回来,摁在竹席上,摆出一副严肃神情。


  “礼部尚书今日来翰林院找我爹商讨议事,正巧提到你的婚事,我就偷偷听了一耳朵。”王敏辉轻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拍拍旁边人肩膀,“说是圣上心急,再拖不得了,下月二十日需得完婚。”


  徐均朔听了一半早已是面如死灰,顾易看了不忍,讨好似的递过来一瓣蜜瓜,也被小世子一爪子打掉,扭过头时声音微抖,“当真是没有法子了?”


  “法子……”王敏辉垂眸思考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眼神诚恳,“倒还真没有。”


  徐均朔:“……”


  “当今天子亲笔赐婚,结的是名门贵胄的亲。圣旨已赐,这婚若是不结,皇帝郑将军你爹怀王,谁丢的起这面子?”


  徐均朔答的理所当然,“我丢的起啊。”


  “……”王敏辉噎了一下,而后翻着白眼无语回道,“你丢的起有个屁用。”


  说来说去都是死路一条,他仰面往竹席上一倒,心如枯木气若游丝,“那我是非嫁不可了?”


  在场其他三人都沉默半晌,谁也不知如何发话,最后是龚子棋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摆,伸手与徐均朔狠狠握了握,一脸情深义重,“兄弟保重,日子定了就差人来下帖子,千万别不好意思,哥哥随的份子钱必不少你一分半毫。”


  徐均朔:……并没有感觉有被安慰到。


  强忍着没把龚子棋那张幸灾乐祸的臭脚给揍个五官挪位,他撑着软枕翻了个身,忍住眼眶里那点要落不落的酸涩。


  他,徐均朔,当今圣上亲弟弟怀王唯一嫡子,作了二十几年的纨绔世子爷,居然在大好时光青春当下,被逼迫嫁于一个面都没见过一次,话都没说过一句的人。


  不,他紧闭了眼深吸一口气,细细回想后,不得不咬牙切齿纠正方才那个不怎么准确的说法。


  毕竟,若要真算下来,他与郑棋元倒还有一面之缘。



2.

  虽说木已成舟,更改不得,但一切孽缘的源头,还要从故事中的传奇主人公,说书话本子里的常客,堂堂柱国大将军郑棋元说起。


  郑棋元此人生平来历并不复杂,除去刻意夸张的艺术修饰,与说书先生口中夸上天的那般神仙下凡倒也相差不远。


  圣旨下的那天傍晚,徐均朔便快马加鞭赶往隔壁吏部尚书府邸,一脚踹进龚府大门,硬生生将已经躺进被子里的龚子棋拉出被窝。两人披着狐裘大衣挑灯夜谈,商量说郑棋元为官从政多年,难免有不端不正之举,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婉拒婚约。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连夜翻完从御史台偷来五本卷宗,眼睛充血哈欠连天,然而别说有人上参了,硬是连郑棋元一根犯错的毛都揪不出来。


  “操,这什么人啊?”龚子棋趴在桌边已是困意如山倒,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不可置信道。


  “郑棋元他妈是神仙吧?十五岁入仕十六岁行军打仗,十七岁平乱凯旋十八岁封将,十九岁升正三品二十岁成最年轻都尉……我要有这履历,我爹脸都得笑烂了,说不定长安街十里铺设酒摆宴,拉着他同僚一个个分发我的获奖名单。”


  “你梦呢。”徐均朔毫不客气地呛声,“等下辈子……不,还是换条道投胎,说不定还有救。”


  他们几个公子哥从小长大,玩笑话一向说的刻薄刺耳,于是龚子棋笑容不减,语气慈爱,“今时不同往日啊,现下他郑大将军再牛逼,如今见了我还不是要乖乖喊一句大舅哥。”


  徐世子握卷宗的手没稳住,一个激灵儿,厚厚一本就哐当一声砸在黄花梨茶几上,彻底将龚子棋当柱国将军大舅哥的春秋大梦惊醒。


  他愕然抬头望去,看见徐均朔面色阴沉,眼神发狠,平日里一双玩世不恭的三白眼此刻凶性毕露,看的他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急忙想开口解释,听得对面小世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语气如同从牙缝里磨出来似的阴森。


“想都别想,本世子这次要是随了这群死老头子的愿,当场抱石投河悬梁自尽。”


  毒誓言罢,他仰头望向屋顶梁柱,凄凄惨惨叹了声气,“世道如此,竟要联手逼婚正值青春花美男强嫁不知道哪方面功能不行的所谓大将军,实在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龚子棋:“……”不是,兄弟戏过了。


  当然,最后是河没投成梁没挂上,大将军功能是否齐全也没个定论。徐均朔无论这回怎么闹腾耍赖卖惨,驻边北方的徐王爷权当没看见,每日喝酒烤肉搓麻将好不痛快。


  于是乎徐均朔传信越发频繁,开头称呼也逐渐没大没小,从“父亲大人在上,孩儿均朔谨奉”“爹速速救我!我刚过弱冠不想嫁人”再到“你个老东西再给我装聋作哑,我就去衙门告你卖儿求荣!”


  一日他提笔写信时,顾易刚好提了只金斗鸡上门炫耀,看他造句陈词字字犀利毫不客气,不禁啧啧称奇,“徐世伯可当真是脾气好,这要是我爹,你得跪着出家门。”


  京城王府侍卫千里传书送去的信件全部石投大海,徐均朔天天盼着北方的回音,最后只等来自家老爹不咸不淡的一句。


  “吾儿心情为父了解,只是旨意已接,郑将军为人正直温雅,嫁去后切记收心不可瞎胡闹。(附:乖乖在府里待着,若敢逃婚,老子三日后抵京,必打断你狗腿!)”


  太平三年九月二十日,长安街十里红妆,吹锣打鼓声势浩大,金车玉轮青骢马,珠帘绸缎红锦衣。街上百姓比肩接踵,纷纷被这大阵仗震住了眼,私下都悄自感叹郑棋元这荣宠实在太盛,结亲规格几乎与皇子无异。


  只是殿下怎的就不开眼,英明神武柱国大将军,娶了个恶名传遍京城的纨绔败家子。


  大家皆扼腕叹息替郑将军不值,许多待嫁闺中的姑娘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只能偷偷抹泪再背着人唾骂徐均朔两句,搞得徐世子名声又臭上几分。


  “……吏部尚书家大公子龚子棋,三朝太傅顾老玄孙顾易,翰林院王大学士嫡长子王敏辉,还有徐怀王家世子徐均朔。四人狼狈为奸横行霸道,并称为——京城四大恶少!”


  顾易兴奋地一甩折扇,握着扇柄戳了戳前面正闭眼等着上妆的徐均朔,语气激动,“妹妹,咱们上话本子了!人家说我们家世显赫潇洒风流,合称京城四少呢!”


  “……不是,你能不能别带那么重滤镜?”徐均朔被嬷嬷按在座位上扑粉抹胭脂,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恶寒,心说脖子和脸连色号都不齐,郑棋元要是见了会不会以实物与图片不符为由上门退货啊。


  心里小九九一个个争着往外冒,嘴上还不忘埋汰被话本子小说迷了心的顾大公子,“你睁大眼看看那是什么好话吗?那些人乱嚼舌根,说我们吃喝嫖赌挥霍无度,甚至强抢民女霸占他人未婚妻啊!”


  越说越来气,徐均朔双手一撑木桌,惊的弯腰为他勾眉的丫头手一抖,险些画歪了黛色,只见自家世子拍案而起,满脸义愤填膺。


  “真是群瞎子,平日里扶老伯过马路帮大娘赶鸡仔看不见,一上酒楼赌个钱听个曲儿,就个个七嘴八舌消息传的比谁都快。”


  他反手一指梳妆台,明镜里的贵公子唇红齿白,玉冠墨发,眼尾斜斜上翘有几分邪气,一派风流倜傥,“再说了,老子这一等一的相貌,至于去抢别人家未婚妻吗?!简直胡说八道!”


  “搞错了搞错了。”顾易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坐下,“折子上弹劾强抢民女的是龚子棋,你的罪轻些,无非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罢了,小事小事,问题不大。”


  ……这倒是实话,徐均朔被梗的无从反驳,翻了个白眼又坐回高脚凳上,权当自己是个工具人任由宫人嬷嬷摆弄。


  一直到上了花轿摇摇晃晃过了半路,他还神思恍惚,回想刚刚顾易那几句玩笑话,心下沉重。不论是弹劾折子还是话本子,那些关于他的议论终归是有几分道理。


  他的确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除去生了张好皮囊,几乎一无是处。徐均朔轻笑一声,恶趣味地想他们这帮人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一无是处嘛,仗着出身名门就当米虫,毫无上进心。


  寻常百姓不知,他们这些高官子弟最是清楚。当今世道就快要乱,枪打出头鸟,装疯卖傻隐忍不发,未必不是条好出路。


  皇帝老儿为何眼巴巴盼着他与郑棋元成婚,他心里清楚得很,无非是看自己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当质子,空有家世又没本事,老爹虽握重兵可无野心,纨绔世子哥一个,嫁给郑棋元就当养个花瓶,放心的很。


  郑棋元功高盖主,率军征战次次胜利而归,性情温和平稳,百姓无不称赞。如今太子与四皇子争权的厉害,皇上年老势衰,要稳住局面不得不用郑棋元,偏偏又疑心病重,表面给予郑家恩宠万千,实则处处设局牵制。


  与徐家结亲便是这张厚密蜘蛛网的其中一条细线。


  靠,这他妈如此复杂的局势拉我进来干嘛?徐均朔越想越心寒,一时觉得人生无望,想着自己这性格怕不是刚进将军府就要凉凉,顿时恨不得给自家老爹两锤子,说什么不能逃婚,命都要没了还不逃婚!


  花轿兀然停住,他一愣,抬头望去,见流苏垂帘下伸出来一只手,指节细长脉络清晰,连指甲也修的整整齐齐,看似文弱实则有力。


  帘外锣鼓声喧天,唢呐震耳欲聋,与喊轿的人声混作一团,倒像他脑中也是一摊乱麻。轿子外的人似是等了许久,见他没反应,于是指尖勾了勾,声音带笑,“到了娘子,下轿吧。”


  徐均朔怔了半秒,匆忙将手递过去,手指刚触及那人手心,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失了劲儿,惊叫声还未出喉咙便被人一把捞了起来,他垂头望见自己右手还被牵着,意识到郑棋元竟是单手把他抱了下去。


  卧槽,这武力值!他咋舌两下,默默将出逃将军府此条划出备案栏,暗叹若是婚后家暴,他这瘦胳膊瘦腿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隔着红蒙蒙一层盖头,看不清头顶上人的脸,只依稀窥得个轮廓,鼻梁挺直眉目弯弯,或许是领军多年的缘故,腰身更显笔挺,一身红袍长身玉立。


  不过是个模糊身影,就已是如此意气风发。徐均朔不敢细想,连忙跟在后面跨进了府邸,心中一团迷雾解不开,越发阴影重重。


  皇帝不是良善之辈,连逼婚的损招都使的出来,足以见其深沉心思。


  可是,郑棋元又为何不抵抗,就这般顺从答应了呢?



3.

  结婚这事儿,全府上下忙里忙外操心费神,到头来最闲的居然是新娘子。


  徐均朔坐在床沿边百无聊赖地拿手敲床板,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本就心中有气,索性眼睛一横一闭将红盖头一把扯下来,旁边侍女惊叫一声,冲上来跪在他脚边,泪眼婆娑地哭诉。


  “世子啊,这盖头不等将军来是不能摘的,不吉祥不吉利要沾晦气的呀,奴婢这条贱命若是没了不要紧,要是误了将军与世子终身幸福才真真是做牛做马也赎不回的大罪啊!”


  徐均朔被这一通振振有词强上价值观的结论整懵了,半晌才愣愣道,“我就是饿了想吃点东西……诶你别这样,我吃完再盖回去总行了吧!”


  房里除了桂圆瓜子花生红枣,还真没什么别的吃食,小世子捻了两块桂花糕放嘴里,又灌了半壶茶水,搜刮遍整件房也没翻出什么好玩的,于是脱水般仰面躺在大床上,有气无力道,“来个人出去看看呗,别是喝死在外头了。”


  “夫人原来这般担心我。”大门忽的被人推开,吓的徐均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见郑棋元笑眯眯站在床前,掀开了半边帘子,语气慢条斯理,暗藏笑意。


  “是我不对。下次一定少喝些,不让你久等。”


  “……不是!”徐均朔终于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往后爬了两步,连忙矢口否认,“你爱喝就喝,关我什么事?!”


  郑将军闻言愣了愣,纳闷地歪歪头,语气竟是有些委屈,“你不是不乐意吗?”


  “不是不乐意也不是乐意……诶呀,总之跟我没啥关系。”这话实在太绕,说到最后连徐均朔自己也没弄懂什么意思,悻悻摆摆手打算略过这个话题。


  室内兀然安静下来,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什么响动,半晌后传来一声叹息。郑棋元放了帘子退身出去,倒了杯茶开始自酌自饮,声音温和平淡,“今日是你父王远道而来,拉着我多喝了两杯,岳丈的面子总不能不给。”


  “我爹?”徐均朔有些发愣,一时眼睛酸涩的厉害,埋头闷闷道,“他还来作什么,不回我信又不与我说话,还说要打断我狗腿。”


  帘外人轻声笑起来,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大的人居然还耍小孩子脾气,无可奈何摇摇头,“你爹担心你,怕你受委屈,他身居高位不好多说,只能借酒消愁了。”


  郑棋元的语调忽的沉下去,徐均朔有些听不太清,于是一把掀开珠帘,看见大将军并未朝自己的方向看,目光望向木窗外直朝北方。他顺着望过去,惊觉这正是东宫的方位。


  “他也不愿你牵扯进来,只是没办法。”郑棋元叹了口气,挪回眼神朝他温柔地笑,“均朔,人在世间,大多时候都无双全法。”


  “那你呢?”他想也没想就问出了口,“堂堂大将军,也多的是没办法的时候吗?”


  哇这问的都是些啥呀!话音刚落徐均朔就被自己脑回路气的险些悬梁自尽,这般蠢的问题也拿到郑棋元面前班门弄斧,岂不是更加显得自己心性未长,还是小屁孩一个?


  郑棋元滞怔三秒,随即脸上浮起笑来,回答他,“当然,我也多的是没办法的时候。”


  他站起身,手指拂过桌上一把陈旧佩剑,低声道,“我知你不愿嫁过来,少则一年长则三年,待朝纲稳定,我便写好和离书,放你自由。”


  空气沉默半晌,徐均朔没反应过来,这下彻底懵圈。本以为要费一般口舌才能达成协议,谁知居然是条康庄大道,郑棋元老早就策划好一切,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只等他拍案定章。


  要是再推托倒显得矫情,可心里确实有些不舒坦,跟被蚊子叮了起疙瘩似的,不起眼却难以忽视。他愣了半天,抬手拍拍额头,磕磕巴巴问道,“你……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语气听上去竟有些幽怨不舍,反而将他自己吓了一跳,脑子里有一万个小人徐均朔揪着他耳朵大吼徐均朔给我清醒点,美色所惑非君子也!别看他长得帅就心软!


  郑棋元被他这么反问一句,目光带了讶异,心说难不成打探的消息有误,这小世子不是被胁迫?


  思路百转千回绕了几圈,他恍然大悟,拍了拍徐均朔肩膀,安慰道,“但你大可不必担忧,我会护你周全。”


  “你在将军府一天,就一天是将军府夫人。”


  烛火摇晃,灯光微蒙,郑棋元半张脸浸入昏黄暖色,实在看不太真切,只有睫毛微翘,光影自眉骨一路延伸至唇珠,那双弯弯眉眼此时含了笑望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情愫。


  徐均朔原本抬头认真听他讲话,此时看呆了眼,回过神后慌不择路地退了两三步,脚下步子不稳跌坐在床边。


  卧槽,这问题出大了。


  他抚着胸口,无视掉郑棋元一脸惊愕的问话“均朔没事吧?”瞪大眼睛感受心跳在手心一下一下的脉动,安慰自己说美色误人男色祸国,这等俊朗人物当前,任那些闺中少女们看了怕是要奋不顾身飞扑过来,哪儿有他徐世子半分镇定。


  京城里人人皆说,郑将军生了个好相貌,颚骨凌厉薄唇无情,明明是副负心男的长相,可眉目含情,眼角弯垂,像是盛了一潭深水诱着人沦陷。


  当年顾易拿着话本子朗声高读这段时,他只道是说书人爱夸大其词,欺负城里姑娘家们没见过世面,把郑棋元吹成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如意郎君。 


  今日隔的近了,才知原来不是胡说,是当真如此。


  徐均朔嘶了一声,觉得眼下不能怂,要是被人家脸给迷晕了,他堂堂京城第一小世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于是速速抹了两把眼睛,强装镇定探头出帘外,踱步到桌边倒了两盏酒,递给郑棋元一杯,豪气万丈道,“既然如此,喝了这杯酒,咱俩协议可就生效了。”


  “我乖乖当你的将军夫人,不给你惹事。你保障我安全,待朝事稳定,放我自由。”


  郑棋元接过那只小巧的银玉酒杯,端详片刻后噗呲一声笑出来,跟喝交杯酒似的,干脆利落一饮而尽。


  “好,一言为定。”



4.

  将军府的日子好过是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没事看看花逗逗鸟,等郑棋元下朝一块吃顿晚饭,两人聊聊一日所见所闻。


  郑棋元谈的基本都是朝堂琐事,比如谁又升贬谁又调职了啊,四皇子与太子家的谋士又吵架斗嘴了啊,皇上身体越发不见好大臣们都忙着站队了啊。相比之下,徐均朔讲的都显得小打小闹不上台面了,无非是今天花园里的绿菊开了笼里的一对画眉不小心飞了一只,后院里抓到两只蛐蛐可是不经斗……


  说到这儿,他郁闷地将碗一搁,撑着下巴开始唉声叹气,“讲道理,我好久没出门斗过蛐蛐,曲儿也好久没听了。”


  “怎么,家里待着无聊?”郑棋元伸筷子给他夹了块蜜炙鸭肉,好奇问道,得到小世子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你这将军府多大一块地儿,仆人又少又不爱说话。你一上朝,我在府里待着,安静的跟鬼屋似的。”


  “那我……”郑将军下意识要说不然我以后早点回来,转念一想不妥,皇上这几日身体抱恙,事务太多他无法推辞,于是只能改口道,“那要不让你那几个朋友到家里玩玩?或是你出门去找他们几个一块上街逛逛。”


  徐均朔一听,兴奋地一丢筷子,眼睛扑闪扑闪眨的跟星星似的,激动地问,“你同意啦?那我可就找顾易他们玩了!”


  这狡猾机灵的样儿怎么看都是计划通后的侥幸,郑棋元愣了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明白小朋友是有备而来,好气又好笑,顺手拿筷子敲了敲正埋头啃鸡腿的小世子的额头,“小狐狸没有心,竟然算计我。想玩出门就是了,何必还跑我这儿大费周章。”


  “不是,郑迪你咋不识好人心呢?”徐均朔一听就不服气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上来竟然直呼郑将军大名,一脸忿忿道,“要不是怕给你惹事,我早遛上街了!我这叫有契约精神!”


  “惹事?”大将军闻言也放下筷子,一脸听见什么新鲜事似的稀奇,“传言你每每上街必闯祸,此事原来是真的?”


  “……你上哪儿听的花边八卦。”徐均朔往后一躺瘫在椅子上,无语望天,“人家还说你成年那天百家争着上门提亲求嫁,门槛都踏破了,京城闺秀们送的花从郑府大门的巷口摆到巷尾……说书的爱瞎编,你看我就不信这些玩意儿。”


  他自顾自说了半天,发现身边没人搭话,奇怪地停下话头,转头一看才发现大将军捏着茶杯啜了一口,神色安然淡定,“你是说我十八生辰那天?那这事是真的。”


  “……”徐均朔默了,憋了半天只挤出来一个字,“哈?”


  郑棋元放下茶杯,回想起那次闹剧忍不住头疼地揉揉额角,贴心补充细节,“那天我家门口马车太多,把人家街边做生意的地儿都占了,好不容易才疏通开。”


  “……”小世子嚼着半只蟹腿,顿觉食之无味。


  “还有那些花,确实好看,可府里实在摆不下,我只能叫人搁在门口,吩咐有人看中了便可自取。”说到这儿,郑棋元眯着眼笑起来,接道,“那天府里人人得了一束,大家都高兴得很。”


  “……”徐均朔艰难地把剩下的蟹肉吞进肚子里,冲他假惺惺地露齿一笑,怪腔怪调道,“是啊,郑大将军人俊心善,魅力难挡,在下佩服不已。”


  这话酸气外溢的几乎就像陈醋在冒泡泡,郑棋元挑了挑眉,对他这般反应有些惊奇,可又觉好笑,不禁生出几分想逗逗小朋友的心思,“朔朔脸色怎的这般难看,是吃坏肚子了?”


  话音刚落就见徐均朔丢了筷子,揉了揉眼眶下那圈常年不散的乌青,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你说我十八岁那天怎么就没这么大排面?”


  郑棋元:“……哈?”


  “除了龚子棋从他爹那儿偷了坛八十年的女儿红,咱们哥几个面对面对酒当歌喝了一晚上,没有花也没马车,更别说姑娘了。”


  他又想起什么来,心里更生火气,咬牙切齿道,“龚子棋和顾易那俩畜牲,欺负我跟王敏辉酒量不行,一整坛女儿红啊,我才捞着两杯!”


  郑棋元适应能力极快,正在认真努力投入剧情,听到关键处急忙出声询问,“你怎才喝了两杯?”


  “……我喝了两杯后就倒了。”小世子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炸的毛也都趴下来,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轻咳一声试图为自己找回点颜面,“敏辉好不到哪儿去,顶多比我强个一杯半吧。”


  年轻人之间这点斗酒在身经百战浸淫官场多年的柱国大将军看来不过是些小打小闹,郑棋元指节叩了叩桌板,也不落徐小世子的面子,笑着应道,“小事情,下次我帮你喝回去。”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闲无聊就出门多玩玩,别闷在家里。”


  徐均朔活了二十二年,不知被多少人拦过不让他惹是生非,第一次见着心大到劝他多出去玩玩的,闻言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你不怕我惹了祸出大问题?”


  “你若不惹祸,要我来作什么用的。”郑棋元又夹了块清蒸鲈鱼放他碗里,若无其事道,“你只管放心玩。要是出了事,我来摆平。”


  妈的,这婚也结的太值了吧。徐均朔由衷感叹,终于深刻意识到自己嫁的哪儿是什么柱国大将军,分明是嫁了个三年有期免费人身伤害保险啊。


  他边翘腿边用一根手指顶着果盘转圈圈,叼着根狗尾巴草,顺手往嘴里塞了颗西域进贡来的绿葡萄,与周围几个狐朋狗友滔滔不绝讲着将军府里的见闻,字里行间依旧是毫不收敛的一副纨绔做派。


  旁边的顾易收了扇子,吊儿郎当拣起一颗葡萄,啧啧两声,扭头冲王敏辉感叹道,“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青提子前天西域大使才上贡给陛下,一共四筐,皇上留了一筐,太子四皇子各得一筐,剩下的就都在你这儿咯。”


  “这么稀奇?”徐均朔吃的正欢,一听这话狠狠呛了下,差点没背过气去,“我靠,那棋元哥还让我使劲吃,说吃完了还有?”


  “还有?上哪儿有去?”龚子棋嗤笑一声,毫不客气掐下一串葡萄枝,漫不经心道,“郑将军莫非要去东宫里给你抢?还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徐世子抬起眼睛瞥他一眼,嘿嘿一笑,换上副看似无可奈何实则耀武扬威的欠揍嘴脸,呛声回去,“少说酸话埋头吃,别的地儿可没有了。沾了棋元哥的光还这么多废话。”


  态度可不谓不嚣张,听得龚大公子眉毛一跳一跳,冷着张脸撸了袖子转头就要找棍子干架,被王敏辉轻轻一档拦在身后,调笑道,“将军府夫人你也敢动手了,胆子倒不小。”


  “他就是天王老子今天也得给我跪下叫爹。”龚子棋没找着棍子,冷笑一声,拆了酒楼凳子的一支腿就要往徐均朔脑门上砸,吓得小世子一个激灵儿,闪身就往顾易背后躲,嘴上依旧不落下风。


  “你敢打我,我明天就让棋元哥上门问候你老父亲,好好唠唠你那强抢民女的破事!”


  “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染坊了?你个弟弟……”


  眼看这架就快拉不住,顾易忽的咦了一声,扭头望了徐均朔一眼,神色古怪,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戏谑,“等等,大事不妙。某些人一月前还嚷嚷着不愿嫁,如今一口一个棋元哥叫的顺溜得很呢。”


  此话一出,二楼的隔间里瞬时静下来,人不吵了架不打了,龚子棋放下棍子,身子向后一靠微眯起眼,王敏辉一副似笑非笑模样,虽不说话,却叫徐均朔看了心里直发毛。


  平时歪理一堆能言善辩的小世子磕磕巴巴半天,只能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不是,你们别瞎搞事情。棋元哥他,他……”


  想了半天,他叹了口气,小声接道,“他真是个很好的人。”


  “哪里好?”三个人全部围着他正襟危坐,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王敏辉率先发问,看见徐世子意料之内的又开始结巴,目光慌乱,顾左右而言他,“诶呀这怎么说的清的嘛,哪儿有这么问问题的。”


  “怎么就说不清?”翰林院大学士家王公子徐徐善诱,随便拉了个在场观众举例论证,“顾易喜欢城北吕尚书家的姑娘,三天两头往人家府上跑,你问问他可有原因?”


  围观看戏莫名被cue的顾易遭人戳了一下腰板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神色严肃正经,“当然有,她好看。”


  王敏辉:“……除此之外呢?”


  “除了这点倒也没什么好,性格又凶又好强,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喜欢跑去衙门看人验尸,居然放话说要当史上第一女仵作……”顾易数着手指头一件件掰扯起来,碎碎念个不停,眼见就要一口气讲到明天下午。


  徐均朔不忍直视地别过头,恨不得当下就给王敏辉一拳头,“你是故意让这狗东西来绣的?干嘛不问龚子棋?”


  “对不起,我的锅。”王敏辉生无可恋地靠在椅背上自我检讨,“皆说情爱使人痴傻,没想到他竟如此病入膏肓。不过嘛,若是问子棋……”


  他顿了一下,缓缓笑开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怕也给不了你什么经验之谈。”


  “什么意思?”望着窗外发神许久的龚子棋转过头,斜睨他一眼,“老子万花丛中过,轮得到你嫌弃我没经验?”


  “这也不是。”


  对面的顾易还拉着徐均朔显摆自己的恋爱史,酒楼外人声嘈嘈,指尖敲击木板的声音戛然而止,王敏辉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抬起手拍拍旁边人肩膀,轻声叹了口气。


  “是怕你自己也没弄明白呢。”



5.

  举例论证虽不成功,翰林院大学士家王公子的话多多少少有几分道理。从酒楼回了府后,徐均朔便把自己锁在了房里,任谁敲门也不许进来。


  郑棋元下朝回家一直到吃晚饭也没见着人,心生奇怪,问了身边侍从才知是这么回事,一时好气又好笑,无奈放下筷子,提了专门上街买的礼物,转身就回了屋去抓人。


  行至寝屋前,果然见大门紧闭,他挥挥手示意周边仆人都退下,孤身一人立于廊中,半晌沉默不语,终究抬手叩响了门板,“均朔,均朔在吗?”


  没人应声,他垂头轻声一叹,寻思着也不能如此轻易放弃,于是又锲而不舍地敲起房门来,“朔朔开开门,出来把饭吃了,我带了东西给你。”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从里往外推开,郑棋元吓了一跳,脚往后挪了半步正要条件反射地出手,定睛一看,却是徐均朔垂头丧气,耷拉着半个脑袋探出门外,有气无力道,“棋元哥你回来啦,今天回的好早噢。”


  “这是怎么了?”郑棋元望着他一双秀气凤眼下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顿时哭笑不得,进了屋后才问,“不是跟顾易他们出去玩了,怎的还不开心?”


  “……没事,小事情,问题不大。”王敏辉那些话他自己都还没理出头绪,自然是不敢跟郑棋元细说,连忙想着转移话题,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郑棋元手里提着的笼子上,瞬间惊喜大叫,“哇,蛐蛐!哥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大的蛐蛐!”


  既已被发现了,郑棋元也不藏着掖着,顺水推舟将笼子递到小世子面前,歪了歪头,邀功似的地扬起下巴,“下朝回府路上看见的,怎么样,喜欢吗?”


  此话要是被大将军麾下侍卫给听了去,定是要恼得呕出血来,一大早就收到命令寻京城内最好斗的蛐蛐,直到午时才找到两只急匆匆给送来,以为是有要用,谁知只是为了逗府上新夫人开心。


  然而小世子对此内情是一无所知,抱着笼子就不撒手了,笑得眼睛也眯起来,不住点头夸赞,“喜欢喜欢,相当喜欢。”


  高兴了没一会儿,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又忽的垮下去,徐均朔苦大仇深地叹一口气,把笼子挪开,双手托着脸蛋直勾勾盯着眼前人,“棋元哥,你说你怎么这么好呢?”


  郑棋元被问愣了,怔了一会儿,眼角眉梢都盛满笑意,老狐狸轻咳一声,抽出一把椅子坐下,开始徐徐善诱,“是吗,我哪儿好?”


  靠,这问题怎么如此耳熟?王敏辉这家伙心思虽狡诈押题倒是一绝啊。


  主考官当前,徐均朔立马坐正身子,掰起手指头一条条数,马屁拍得极其熟练顺手,“哪儿都好啊!长得好,性格好,对我也好……不,对我尤其好。”


  他眨了眨眼,觉得好像有点奇怪,又发觉绕不过去这个坎,于是抬起头很认真地发问,“讲实话,郑迪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你猜。”郑大将军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嘴角隐隐噙着笑,低头浅尝一口后,才将白瓷杯放下,声音低柔,仿佛在讲述一个很长的睡前故事,“均朔,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我?”徐均朔呆了呆,心里飞速打着算盘数起年份,而后才犹犹豫豫道,“应是六年前,你打了胜仗从边疆回来,人人夹道欢迎,全堵在城门口,我就……去凑了热闹。”


  那年徐家世子十六岁,已是京城人人皆知的纨绔子弟,在酒楼里赌钱时见人少的反常,大街上却一派热闹景象,于是一时兴起,融进人群一起向城门涌。


  隐约听见马蹄声嗒嗒,金铁相撞凛冽震耳,城楼之上士兵粗着嗓子大吼,“开城门!”


  时值战乱,京城护城门向来紧闭,此时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敞开,无数骏马飞奔进城,铁蹄击地振聋发聩,人群霎时陷入狂欢,有人尖着嗓子高喊道,“恭迎郑将军凯旋!”


  嘈乱人声竟在这一声喊下变得有序,一时无论男女老少皆跟着齐声高呼,有的年轻气盛热血沸腾,激动处甚至热泪盈眶。


  “恭迎郑将军凯旋!”


  领头那人本策马疾行,听见人群喊叫才一扯缰绳,骏马昂头嘶鸣顿下步子,掉过头来,马上的主人也侧过半边脸,神色冷峻,垂下头时偶然一瞥,对上路边年轻人呆愣的目光。


  眼神相撞的瞬间,混在人群中的徐家世子随之呼吸一滞。


  那是徐均朔第一次见到郑棋元,传说中的柱国将军,无往不利的战神,百姓们的异姓王。


  年轻将军立于高头大马之上,一身朱红大氅银制外甲,容貌隽美凌厉,眼神凛冽,举手投足间沉稳持重,威风凛凛。


  不愧是仅仅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京城少年人们哇哇大叫的全民偶像,彼时徐均朔摸着下巴,目送一队士兵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不禁啧啧称奇,心说这郑棋元的确有两把刷子。


  万万没想到,这人六年后就成了自家夫君,冷酷大将军人设塌的稀里哗啦,此时正一边磕着瓜子,满脸百思不得其解地发问,“看来你对我初印象不错,怎么赐婚时哭爹喊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愿嫁过来?”


  “这,这哪儿能一样!”徐均朔百口莫辩,一张脸涨的通红,幸好仗着肤色偏黑看不太出来,“我与你连话没说上过,除去姓名外其余无一知晓。崇拜归崇拜,没有感情基础,把自己搭进去万一赔了呢……”


  郑棋元嗤笑一声,扫了一把瓜子壳,感叹道,“年纪不大,账倒算的精明。”


  言罢,他忽的把脸凑到小世子眼前,鼻尖相碰,一双眼里像藏了勾子,掩在一湾星湖之下,目光深情温柔,又刻意压低嗓音,字字句句都像蛊惑。


  “现在呢?世子如今觉得,这桩买卖值不值?”


  徐均朔吓得手都一抖,哆哆嗦嗦与郑棋元对上眼神后更是一动不敢动,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勾了去,小声应道,“值值值,那是相当值。”


  “怕什么?”见徐均朔整个人不停往后缩,郑棋元纳闷得很,又试探性往前挪了挪,果不其然徐均朔身子拼了命后仰,差点就要栽倒在地。


  小世子欲哭无泪,把紧了桌子苦苦哀求道,“哥啊别挪了,太近了,要出问题!”


  嘁,到底只是个小孩子。


  郑棋元弯了弯嘴角,也不再逗他,坐正身子后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徐均朔好几眼,心中一时涌起复杂情绪,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感伤,最后全部只化成一声叹息。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揉了揉徐均朔的发顶,垂头望着少年英气的眉眼,欲言又止,却还是低声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有十岁。”


  “徐怀王头次领了圣旨,要他镇守北关,皇上疑心重,将他几个兄弟藩王全逐出了京城外,不过表面说的好听,赐地封王,还挺像那么回事……”


  话讲了才一半,他眼睁睁看着徐均朔脸上神色沉下去,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眼神狠戾,像一头时刻准备咬人的狼崽子。郑棋元看了心头发酸,掐了掐他脸颊笑道,“对,你那时也这副神情,扯着你爹衣服不让他走。”


  “皇上派我与刘首辅来下送旨意,因你在门口撒泼哭闹,你爹连王府门口都踏不出一步。最后只有我去抱着你,将你摁住后,怀王爷才得以上马出城。”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徐均朔低声嘟囔道,不乐意地垂下头,“我之前只是……不懂事。”


  小世子这倔犟性子郑棋元早就摸得门清儿,看他死鸭子嘴硬的别扭样儿,只觉好笑又心疼,于是低下身去,轻轻将男孩拥入怀中,语气温柔,“哪儿有什么不懂事,你不过是舍不得你爹罢了。”


  “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在京城,应该过的不好受吧。”


  男人怀中襟领泛着暖意,肩膀消瘦却温厚,令人心安,徐均朔眨了眨眼,恍惚间觉得他似乎等这一个迟来的拥抱,等了太久了。


  那些年少时期的寂寥,孤独,如晴天下的积雪尽数消弭,他在这座危机四伏的京城,学着如何戴上面具,伪装了十余年,早已习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纨绔子败家郎。本以为练就了厚脸皮的本事,此时此刻却从心底生出无穷尽的委屈酸涩,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淹没。


  于是他只能将眼前人抱得更紧,再紧一些,仿佛抓住波涛汹涌大海上唯一坚守不动的铁锚,嗓音苦涩低哑,“所以呢,你是看我可怜,才对我这般好吗?”


  后脑勺忽然一重,有什么柔软坚刻的东西磕上来,他恍然一愣,才意识到是郑棋元将下巴搁在他头顶,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正轻柔拍着他的后背。


  那根十几岁时因贪玩爬上树,却在跌落后救治不及时而落下旧疾的脊骨,竟被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驱散了疼痛。他使劲与眼眶里叫嚣着要涌出的泪水作斗争,猝不及防间,听见郑棋元叹了声气。


  一声叹息后,还有第二声,徐均朔没想通郑棋元今天怎的有这么多烦心事要叹,下一秒就听见头顶传来声音,男人嗓音清朗,语气含笑。


  “怎么会。我对你好,自是有其他原因的。”


  他屏住呼吸,几乎要不敢再听。


  窗外有喜鹊叽叽喳喳,三两只在枝头蹦来跃去。京城里老人家皆说喜鹊报喜,徐均朔向来不迷信这些,此刻却无比坚信,接下来他亲耳听见的必是喜讯。


  “我喜欢你,朔朔。”


  鸟叫声戛然而止,他在眼前男人的怀中睁开眼,匆忙抬起头,对上一双笑意温柔的眼睛。


  小世子心思飘到天边外,想的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歪道理,心说一会儿定要去城里给那几个老人家发点赏钱。


  原来喜鹊报喜,确有其事。



6.

    近日朝堂之上人心晃荡,皇上身子眼见着是一天不如一天,太子党与四皇子党间的拉锯战越发胶着,而更多的议论纷纷,却是集中在了柱国大将军郑棋元身上。


  郑棋元入仕封将二十余年,一向殚精竭虑处事认真,这几天竟然一下朝就忙着回家,与他相熟的同僚都心生奇怪,又不好多问。直到某日从金銮殿匆匆而出的郑大将军被好友刘岩刘首辅在门口拦下,才得以听了一耳朵八卦。


  “棋元,这几日可是家里有急事要忙?”刘岩伸手扯住正要上马车的郑棋元,满目关切,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有半分打探消息的心思,“你近来每天急慌着往家中赶……可不太寻常。”


  “岩哥言重了。”郑棋元一听,连忙回身一拱手,不好意思地垂头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夫人一个人在家闲着无聊,我早些回去好陪他斗蛐蛐。” 


  听墙角的同僚们:“……”


  刘岩:“……”


  向来能言善辩舌战群儒的内阁首辅顿时语塞,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话,“……那,那快些回吧,别让将军夫人等急了。”


  坊间八卦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徐均朔耳朵里,小世子霎时勃然大怒,狠狠一拍雕酸枝木桌,“这些人,尽会败坏我名声!本来就是京城纨绔了,要说我祸害大将军还得了!还有你——”


  话音一转,徐均朔调转个身,径直指向正一脸无辜坐在床榻上拿着匕首削苹果的郑棋元,怒道,“郑迪你出大问题!这种话也敢胡乱说!”


  “怎么是乱说呢?”大将军本以为自己身处战局之外,好端端的被忽然误伤实在是太不该,一脸委屈巴巴地撅起嘴,“我本来就是要回来与你斗蛐蛐的嘛。”


  “那是你玩物丧志,怎能赖到我头上?”徐均朔几乎要气绝,心里更埋怨郑棋元是个没出息的,堂堂大将军居然在旁观一局他与顾易的“究极蛐蛐之王”决战后,彻底掉入坑底,整天扒着徐均朔求他讲解要领。


  “讲道理,这东西你没玩过?”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京城某著名纨绔子弟差点一头栽倒,很不可思议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盯着蛐蛐罐一脸跃跃欲试的俊朗男人,顿时觉得人生世界观都被颠覆。


  徐世子哀嚎一声,恨不得抓住郑棋元的肩膀摇晃三个来回,“不是吧,棋元哥你有没有童年啊!”


  此话一出他便觉出不妥来,细细一算,照郑棋元年少成名的辉煌履历来看,童年这玩意儿,他好像确实没有。


  太惨了,徐均朔深深叹息,几乎要掬一把辛酸泪,人生难料,他竟嫁了这么个不曾拥有快乐的无趣的老男人。


  于是小世子一拍胸膛,发誓要将“带郑迪回归童年”计划大包大揽,立下豪言壮语,“我定要让你体会什么是正常凡人应该拥有的孩童生活!”


  可惜计划没进行到下一轮,郑棋元对斗蛐蛐的兴趣极大地阻碍了徐均朔向他介绍其他好玩物件儿的积极性,挣扎一番无果,遂放弃。


  到了后期干脆堕落成俩人一吃完饭就拿着热草互斗,偶尔以赌注辅之,落败一方常是大将军,且赌品极不好,喜欢耍赖不说还爱生闷气。徐世子无可奈何,只得放水让自己也输两轮凑个平局才作罢。


  俗世间日子安宁平缓,岁月长河漫漫,与爱人相伴才往往觉得时光短暂。等徐均朔意识到自己竟好久没想起和离这档子事,方觉已在将军府待了半年有余,当下草长莺飞,正值初春时节。


  太平四年三月,漠北起兵叛乱。


  朝堂乱作一团,朝臣间七嘴八舌众说纷谈,太子与四皇子两党天天唇枪舌战,保皇派日渐式微,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党关于领军出兵漠北的人选争论不休,倒也没个定论。


  龙椅之上,看似困极打盹的老皇帝微睁开眼,眸下浮起云翳,勉强眯出一条缝看清台下臣子后,不耐烦地一摆手,哑声道,“朝廷之上吵嘴,成何体统。”


  霎时众人纷纷闭嘴,方才杂乱的金銮殿内一片风声哑静,无人敢吭声。立于左端群臣之首的太子躬身出列,对着台上恭恭敬敬一拱手,“父皇,此事还请您抉择。”


  老皇帝不说话,沉默半晌后低笑一声,缓缓开口,“关于领兵人选,程昱有何看法。”


  蔡程昱依旧低垂着头,声线平稳冷静,“依儿臣拙见,兵部尚书家大公子,戴宸戴将军,前日刚从云南平乱凯旋,正是得人心之际,不如此次一鼓作气,趁着士气再派他出征。”


  殿内静默,只有老皇帝一人嗯了一声,转头又望向右侧,语气听不出喜怒,“书剑觉得如何?”


  四皇子方书剑上前一步,拱手后低声道,“全凭父皇决裁。”


  “倒都机灵,一个比一个会说话。”老皇帝身子后仰,慢慢睁开眼环视一圈,捂嘴咳嗽两声后,抬手指定一人,低笑一声,似是亲昵道,“既然如此……郑爱卿,朕这次怕是又要劳烦你了。”


  “陛下言重了。”郑棋元笑容不减,腰板依旧挺直,回话恭敬有礼,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微臣遵旨。”



  “郑将军好胆气。”踏出殿外,蔡程昱刻意落后半步,等到身后郑棋元与其同行,语气平稳淡然,“明知是送死,还应的这般爽快。”


  郑棋元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侧头望向身边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人,“太子何出此言。”


  “将军自己该看的比我明白。”虽说资历尚浅,蔡程昱字里行间丝毫不露怯,应对得当,倒看的郑棋元生出几分欣赏佩服。少年政客自幼浸淫权术官场,分析起状况来已是得心应手。


  “郑家二公子郑云龙前年才和亲漠北,嫁与单于作王妃。此时漠北暴乱,实则将郑将军置于无比尴尬境地。”蔡程昱声音冷静平缓,仿佛只是在算一笔与自己并无关系的账。


  “若是将军凯旋,必要亲手取自家弟兄首级。若落败而归,则会有人怀疑您与郑二公子暗通款曲,才不战而屈故意放水。”


  太子顿了顿,见身边人依旧眉目含笑,并无反应,一时心下微沉,继续接道,“如今看来,郑将军最好出路,是死于战场之上。如此一来,兵权可归于父皇手里,倒也能助他苟延残喘一阵。”


  蔡程昱叹了口气,神色惋惜,语气中憾意辨不出真假,“只是……听闻夫人与将军感情甚好,均朔嫁进府里,也不过半年吧。”


  郑棋元边听边点头称是,满脸虚心求教,“依太子所见,微臣现下该如何。”


  “棋元哥,三条皆死路,我也不与你多客套。”


  两人尽量拖缓步速,依旧已快行至宫墙门口,蔡程昱皱了皱眉,单刀直入切中正题,“站于本宫身后,助我登上帝位。


  他话音稍顿,半晌后低声说,“我保你无碍。”


  地面大理瓷砖遭太阳暴晒,温度炽热透过鞋底仍然滚烫,阳光反射,映的人眼底花白一片,郑棋元盯了一会儿觉得刺眼,于是扭转过头,轻声问,“太子今年不过刚过弱冠之年吧?”


  蔡程昱怔了怔,不知他作何用意,抿了抿唇答道,“正是。元月刚满二十。”


  “真是年少有为。”郑棋元拍拍他肩头,调侃笑道,“比我家均朔,被惯的整日只知品酒赏花斗蛐蛐,要强多了。”


  眼见马车正停在门口,他收回手朝蔡程昱微微一躬,眼神清明,声音干净朗朗,“只是太子太年轻,还不了解微臣。”


  烈日当头,直照紫檀木宫门,些许光线被遮挡回去,在砖面上落下一片深灰暗色。蔡程昱所站之地背光阴凉,衣角沾染上寒意,他冷眼望向立于亮处一脸笑意盈盈的郑棋元,两人四目相对,于光影中对峙。


  终是大将军先挪开眼,向太子拱了拱手,然后大步迈向门外,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


  “若三条皆死路,微臣不挑,随便选就是了。”



7.

  徐均朔得知郑棋元出征漠北的消息时,已是日落西山近黄昏,小世子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方才悠然自得谈天说笑的脸色忽变,匆匆忙忙从榻垫上爬起来,出了酒楼径直取了马就往家里赶。  


  夕阳西下,金黄灿粉晕染成一片天光,覆于地平线上,逶迤薄云与僵蓝穹顶相贴,似轻纱罩雾。


  时辰至整点,城门之上有士兵击钟,沉重铜铁相撞,绵厚钟声渺渺自远方传来。


  京城故有壮阔美景,只因人心境不同,连报时钟响也如同催命符。徐均朔无心观赏风景,骑着马在官道上狂奔,气的差点恨不得破口大骂。


  郑棋元疯了吗,这摆明是要他送死,他为什么要接,他怎么能接?


  妈的,说什么柱国将军!小世子狠狠啐了一口,咬紧唇角,浑身戾气更盛,心里头早吐槽臭骂了郑将军千万遍。


  脑子也不转一下就傻愣愣地要为国捐躯,他死了倒无所谓,这将军府该怎么办?家里给他养的那堆蛐蛐怎么办?他宠的跟宝似的就是死也不开花的臭龙骨怎么办?


  他心如乱麻,手下抽鞭力气重了几分,听得骏马一声哀嚎才停手,再抬眼时整个人怔在原地。


  眼前是熟悉的郑府大门,他却一时心下茫然,牵马踱步几圈,犹豫半天不知进或不进,终还是下了马,一步一步往门内挪去,每挪一步,心就更沉一分。


  蛐蛐没了还能再捉,龙骨焉了还能再种,将军府倒了还能在建。


  可郑棋元只有一个。容不得闪失,不允许差错。


  他霎时眼眶发热,努力抿紧唇线不让委屈得逞,心头仍排山倒海,整个人仿佛立于摇摇欲坠的崖尖,眩晕难受的厉害。


  郑棋元若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待走近书房,听见屋内依稀有谈话声,徐均朔驻足停在墙角处,轻手轻脚将耳朵贴上窗户,不意外听出是刘岩的声音。


  “太子这次实在操之过急……圣上撑不了多久,书剑一贯不与他相争,这皇位迟早是他的……”


  刘岩重重一叹气,“还有你,你真是……接旨接的倒快,我都来不及拦。”


  “左右是躲不过的。”郑棋元似是笑了声,自然接道,“东宫太子比皇帝难做,蔡蔡不过二十,这般关头急躁些也是正常。”


  “是他让你去的?”


  屋内两人被背后兀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齐齐转过身去,愕然看见徐均朔立在门口,声音冷淡而神色狠戾,眼底更是一片冰寒。


  见他脸色不愉,郑棋元顿觉不妙,连忙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跟前,憋出个心虚的笑脸,“均朔回来了?今天回的比往常早些。”


  “我?”徐均朔挑挑眉,似笑非笑道,“怕是我来的已经晚了,再晚一点,你人影都没了。”


  刘岩眼见着气氛不对,赶紧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打过招呼后就起身告退,独留郑棋元与徐均朔在书房内面面相觑。两人都不言语,气氛沉默半晌后,郑棋元叹了口气,向前一步将眼眶已经泛红的小世子搂进怀里。


  “是皇上下的旨,此事与蔡蔡无关。他是太子,自是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


  “我知道。”徐均朔低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闷闷传来,“我不怪他。我怪你。”


  事先想好的劝慰说辞全都如鲠在喉,郑棋元张了张嘴,心中酸涩与温热交流而过,仿佛被人不小心打翻了刚刚盛好的柠檬蜂蜜水,只能眼睁睁望着甜蜜向桌下淌去,却无可奈何。


  于是他抬起手,将怀中男孩抱的更紧,声音有几分哑涩,“均朔,对不起。”


  “郑迪,明明你该清楚。”平时插科打诨的少年人语气淡淡,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成熟,抬起头时眉眼平静,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你若有什么事,我心里最不好受。”


  郑棋元微微垂下眼眸,与他四目相对,男孩眼神执拗,不容他有丝毫躲避。目光僵持已久后,大将军率先败下阵来,叹了声气,轻轻回道,“我明白。”


  “你说过要护我周全,所以不能让我伤心。”小世子一字一句说的严肃认真,“郑迪,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我知道。”郑棋元眼角酸涩,眨了眨睫毛逼回那点热意,揉揉怀中人的发顶。


  搁在男孩身后的手指紧握成拳,攥了又松,他垂下睫羽,终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声音轻柔道,“朔朔,你要信我。”


  “等我回来。”


  “好。”徐均朔一秒也不迟疑,应的相当爽快,“我当然信你。”


  他踮起脚,凑上去轻轻吻了吻眼前人的鼻尖,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信你,你要回来。”


  太平四年四月初,柱国将军郑棋元应旨出征。


  如往常的每次征战一样,褪白簪素袍,换红氅戎装,将军骑于高头骏马上,在出城门之际头次勒马回首,深深望了一眼身后热闹人群。


  城墙斑驳苔绿,台楼上打更人抬棰击朝钟,杳杳钟声四散于城外沙场。赵凡嘉抬头时,眼见着郑将军驻马不动,凝神回望缓缓关闭的城门,紧抿着唇,却一言不发。


  “……将军?”他愣了愣,觉得这副景象实在少见,于是试探地唤了一句,“是否现在启程?”


  郑棋元轻轻眨了眨眼,牵紧缰绳,转过身向前跨了两步,领马迈到队伍最前方。


  “走吧。”他沉声道,“辛苦诸位将士。”


  顾易难得没去城北吕尚书家门前蹲守吕家大小姐出府,竟然老老实实投了名帖登门上访将军府,果不其然又看见徐均朔将自己锁在寝屋里,无可奈何只有暴力敲窗才终于让徐世子放了他进门。


  “你倒是狠的下心,真不去送他。”顾大公子环顾四周,自来熟地拖了个板凳在徐均朔面前坐下,开始长吁短叹,“妹妹长大了,好成熟好冷酷,为父心里好受伤。”


  徐均朔今日本就心烦想一个人静静,被顾易这么一搅和,伤感也伤感不起来,深沉也深沉不下去,仰天无语凝噎半天,叹了口气,“又不是生离死别,搞那么矫情干嘛。”


  “他今早披风是我系的,盔甲是我规整的,送与不送又有何区别。”他端起茶杯浅抿一口,语气淡淡,意料之内看见顾易脸色发黑扭曲,几乎下一秒就要拍案而起怒斥一句“狗东西别绣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情不愿坐回凳子上。


  “你不知道,龚子棋昨日去太子府了。”他叹了声气,伸手替顿时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个不停的徐均朔拍背顺气。


  “我靠,他咋进去的?”徐均朔满目震惊,“他又不入仕也不从政,蔡程昱传唤他了?”


  “硬闯。”


  “……牛批。”徐世子伸出大拇指由衷感叹,“不愧是他。”


  风穿窗棂而过,立在窗前的龙骨被吹得左右摇晃,几颗水珠坠落,碎在屋檐瓦尖上声声脆响,一时雨声骤急,院里粉白桃梨才生的新花被打掉大半。


  杯中茶水隐隐见底,顾易曲起左臂,头枕在胳膊上,偏过头望屋外落了一地的花瓣,沉默半天,终还是道,“他是为了棋元哥的事去的。”


  徐均朔伸手去取茶壶,指尖碰到瓷壁才觉茶水已冰凉,触手生寒。


  “猜到了。”他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只挤出一个近乎无奈的苦笑,“这小子太莽撞,跑去为难蔡蔡作甚。”


  “什么为难不为难。”屋内沉默半晌,顾易嗤笑一声,回过头望他,轻声道,“有谁比子棋更为难。”


  “这几日我时常想,我们究竟是何时长大的。”对面人没有答话,顾易倒也无所谓,将手边杯中剩下的早已泛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胳膊吊儿郎当搭在椅背后,仰头望着顶上的梁柱发怔。


  “昨夜我梦到大家一块儿在国子监念书上学的时候,子棋和敏辉趁老太傅睡着,偷偷拿毛笔给他画胡子。蔡蔡就在旁边看着,边装模作样读诗边帮他们望风。”


  描述的语气虽平平,耐不住这场面实在太生动诙谐,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闷笑出声。  


  顾易抹了把眼睛,笑骂一声,“还有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好鸟。生拉硬拽着方书剑陪你去给学正茶壶里下泻药,怂的跟猫似的,听见人家脚步声溜得比谁都快。”


  “你这梦细节还挺多。”徐均朔撇撇嘴,不给面子地嘲讽道,“开始记梦了?这么爱向我学习?”


  “哪里用记。”顾大公子瞥他一眼,抬手点了点额头,“都在这儿存着呢。”


  屋檐上噪声渐弱,徐均朔不言,偏头向窗外望去,险些被透进砂纸的阳光迷了眼。院中风雨已停,桃花梨树枝叶栗栗,遭暴雨一番洗劫后反而更显青翠欲滴。


  他盯了许久,转而收回目光,举起茶杯与顾易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笑道,“从前虽好,如今倒也不差。”


  “人本就是孤孤单单来到世上,会做什么事,偶遇哪些人,向来难以预料。有些人尽管只是遇见,已是幸极。”


  徐均朔顿了顿,好半天没说话,竟觉得眼前画面有些模糊,脑中如跑走马灯般闪过毫无逻辑的片段。


  他恍惚看见十六年前的郑棋元策马飞奔入城门,众人为他欢呼雀跃,而他低下头,与街边那个怔神的男孩四目相对。


  他看见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挑起红绸伸进来的一只手,指节修长,清瘦而有力。


  他看见那人蹲在地上拿着一根空心草斗蛐蛐,依旧少有胜局,于是垂头丧气垮着张脸,三十多岁的人还耍孩子脾气,丢了斗草就扭头回房,嘴硬说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


  他甚至看见他脸上笑意温柔,踏着满地晴光,一步步向他走来,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说,等我回来。


  窗外树上黄鹂鸣啼,鸟叫声清脆,将他从沉浸思绪中唤醒,抬头对上顾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时语塞,舔了舔嘴角才继续笑道。


  “还有些人,却是要不只遇见的。因而有了挂念,有了不舍,才算与这世界真真正正有了牵绊。”


  顾易望着他,半晌不语,扭过脸笑了一声,也抬起手中杯子与他碰了碰,终于真心实意道,“长大了。”


  “是啊。”徐均朔也不与他斗嘴,欣然应了这句赞赏,“托棋元哥的福。”


  院里春色盎然,百花缭乱,一派太平盛世惬意安然,院外是兵戈铁马乱世之局,朝堂庙宇之高,人心晦暗不明。


  屋内两人相视而笑,仿佛犹在当年学堂,谈天说地插科打诨,依旧没个正经样儿。


  少年人风华正茂,恰同学少年时。



8.

  郑棋元于漠北战败身亡的消息传至京城时,朝廷形势大变。皇上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已上不得早朝,宫中各项事务皆由太子接手。


  太平四年十一月,漠北单于阿云嘎率兵攻于城下,朗声问责当朝圣上昏庸,增税减粮只为充盈国库,不顾漠北当年与朝廷签订的条约。若再一意孤行,两朝间必有恶战。


  驻守边疆关外的藩王都虎视眈眈,暗中蓄力只等着谁做出头鸟,却没人料到竟是疆北怀王最先发兵,起军策反。


  世人皆说怀王爷一向无野心,连膝下独子都留在京城当作质子,待北军出征才纷纷愕然,不知怀王何时手握如此重大兵权。


  深更半夜,东宫之内仍灯火通明,蔡程昱合上兵部递上来的加急文书,抬手按揉眉心,轻叹了口气,披上外衣起身,提了灯笼向外走去。


  无人随行,侍从宦官都被他刻意打过招呼,他孤身一人拾阶而上,金銮殿立于蒙蒙夜色中,飞檐反宇钉头磷磷。


  他盯着正中央昂首那只巨龙望了许久,一瞬间竟觉这座自己来过无数次的殿宇如此陌生,仿若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猛兽。


  而他步伐却不能停,只有孤身往前,走进这无边黑暗,心甘情愿被吞噬其中。


  皇帝寝宫内熄了灯,唯独一根烛火摇晃,蔡程昱推门进去,恭恭敬敬跪在塌前,低声道,“父皇,儿臣请安。”


  “你来了。”老皇帝眼也不睁,声音平淡如常,不知喜怒,“朕知道你今日会来的。”


  “郑将军败了,战死沙场。漠北与怀王一齐起兵,父皇……”


  他昂起头,向来冷静的目光此时灼灼逼人,“战乱兴亡,黎民百姓受苦。您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已经够久了。”


  寝殿内安静半晌,老皇帝翻了个身,微微睁开双眼,笑声浑浊,仿佛用尽力气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郑棋元的虎符,如今在谁手上?”


  蔡程昱心下一紧,抿了抿唇,还是如实回答,“儿臣不知。”


  “你当然不知。”榻上传来一声叹息,皇帝撑着床沿直起身来,望着纱帐外跪着的年轻人,嗓音低涩,“程昱,你向来是最像我的。无论心气,手段,性格,甚至野心。”


  “朕未曾见过你开怀大笑的模样,除了你十几岁在国子监念书时,跟怀王世子那几个纨绔子混在一块儿,才有些少年气。”


  没有人回话,皇帝抬眼,看见殿内冰凉地板上被烛火映出的人影,只依稀见得模糊轮廓,“听说前天,吏部尚书家公子硬闯太子府,非要见你。”


  “子棋性格向来如此,秉直不阿,随心而行。”蔡程昱挺直腰板,垂下眼睛轻声回道,“儿臣与他相熟,此举虽不妥,但并无大碍。”


  皇帝嗤笑一声,幽幽叹了口气,“你倒是护着他。”顿了顿后,方才接着问,“这些年来,可曾后悔过。”


  光影摇曳,四面门窗都紧闭,唯有一缕风自窗缝穿堂而过,吹起静滞不动的纱帘。蔡程昱向上一拱手,声音平静无波,“不曾。儿臣自出生就是太子,此乃一生之职。”


  殿内一时静默,而后榻上人放声大笑, “说得好。”皇帝掀开帐帘,垂下头望他,柔声回道,“所以,朕也不怜惜你。”


  他闭上眼,闷哑笑声自胸腔传来,声线低沉,“来吧,取你想要的。”


  蔡程昱闻言抬起眼,眉目清秀淡然,依旧不逾礼数,弯身躬腰,朝榻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儿臣,遵旨。”


  太平四年,十二月季冬,先皇驾崩,太子蔡程昱继位,更改年号为元朔。


  先前的四皇子党羽皆被拔除,听闻新皇登基半月后,召四皇子方书剑进宫,除其皇籍贬为庶民,流放至边疆。而方书剑跪于龙椅前,闻言仰天大笑三声,朝殿上之人重重一叩首,高声回道,“谢皇兄恩典。”


  年关过后正月初时,新皇亲自出征,三约漠北阿云嘎单于商讨议事,最终以下调征税减少朝贡为条件,重新签订协议,成功劝漠北退兵。


  而后徐怀王亲自进宫面圣议政,两人密谈过后,怀王宣布拥护新皇,自此留京。


  自去年一别京城,赵凡嘉再上将军府竟已是一年之后。已经升为中郎将的男人眼眶泛红,朝徐均朔郑重鞠了一躬,将手中信件递给他,“这是将军刚到漠北就写的信,嘱托我,定要交托到夫人手中。”


  信封拿糨糊黏好,封面并无一字,徐均朔垂头盯了许久,轻轻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低声喃喃自语,“原来还留了这手。”


  送客之后,他转身向从前郑棋元的书房走去,边走边拆,神色一派平静,唯有手指微微颤抖。


  展开信一看,开头便是四个大字。


  吾爱均朔。


  搞啥呢,还整这些肉麻兮兮的。他嗤笑一声,眼角酸涩的厉害,别过头去深深一呼气,才转过目光,继续往下读。


  吾爱均朔。


  此去漠北,路途凶险,历经波折,担心如遇不测,你于京城孤身一人无法承受,故修书一封,托人带回。


  读信之日,大约已是我身死之期。


  皇帝年老昏庸,疑心却重,朝廷风雨欲来,摇摇欲坠。曾痴心妄想以一臂之力,或能阻将来祸事,而终难救也。方才明白朝野更迭,乃天地自然之道,无人可挡。


  回望至此人生,十五入仕,二十拜将封侯,戎马一生,孤独一生。所幸去年初秋,你我有缘相逢,才懂何为肆意快活。


  你乃我世上唯一牵挂,只是岁月悠悠,年岁相差,无论如何,终究是我要先行一步。我自有私心,来世上一遭同你相遇,已然无憾。而你年龄尚轻,不到坦然生死之际,本该再多陪伴你些时日,无奈身处乱世,凡事难料……


  徐均朔合上信纸,盯着桌面愣神片刻。信上笔墨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一横一划都在眼前浸洇开来,脑袋晕眩恍惚,竟浑身发软,连站起身来也做不到。


  “当了一辈子武官,文采倒不差。”他垂头望向信纸,试图上翘嘴角却觉眼眶沉重,眨了眨眼,有温热夺眶而出,滚落于纸上,晕染开一片墨色。


  静坐片刻后,他伸手将信叠好,搁进桌边的抽屉中,沉默半晌,极缓极慢的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早该知道。郑迪你这狗东西,向来说话不算数。”


  寒风凛冽,不住击打窗棂,呜声呼号。他仰面躺在那人常坐的紫檀木椅上,唇角微翘,抬起胳膊来遮住半边脸,任由泪意流淌。



9.

  元朔一年三月,顾老太傅玄孙顾大公子与礼部吕尚书家嫡女于京城成亲,圣上虽不能亲至昔日同窗婚典,仍亲笔赐字“佳偶天成”。


  十里红妆铺满长安街,接亲队伍一路吹锣打鼓,新郎官牵着马,满脸喜气洋洋,情不自胜。


  徐均朔与龚子棋骑马跟在后面,见顾易一副嘴角翘到天上去的得意样儿,齐齐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还是王敏辉这家伙狡猾,找借口提前溜去府上打理事务。”龚子棋啐了一口,狠狠翻了个白眼,“我看他就是不想被顾易这副做派给恶心到,把苦差事丢给咱俩,他倒是舒心了。”


  “算了算了,天大地大,成亲最大。”徐均朔拍拍他后背给龚大公子顺气,感叹道,“顾易竟然也能娶到老婆,他十七岁那年抓蟑螂放柜子里,就为了防旁边女私塾的姑娘来偷偷给他塞花。我当时还以为他会孤独终老。”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爆笑出声,龚子棋撑着马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果然活得久了,什么都他妈能见着。


  “顾易娶亲,敏辉下半年也要跟着周家二公子去扬州做生意了。”徐均朔扭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旁边人一眼,“你有何打算?”


  龚子棋笑着沉默不语,骑马路过下个街口时,才淡淡说到,“我参军了,三日后去兵部报道。”


  他话音刚落,徐均朔霎时愕然望向他,手中缰绳猛地拉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小声呐呐一句,“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之前朝廷动荡时期,我就想去了。”龚子棋停顿一下,接道,“只是家里不肯。”


  眼见着吕府大门就在跟前,两人骑在马上沉默不语,徐均朔叹了声气,终还是率先开口,“子棋,若是因为蔡蔡……”


  “他是皇上,我是臣子。”龚子棋打断他,举鞭一扬,又快快往前走了两步,“君臣有别,仅此而已。”


  这话说的决绝,徐均朔抿了抿唇,没来得及伤感,抬头就望见前面顾易一身红袍惹眼,人还没到府门就喜不自胜从马背上跳下去,单手撑腰立在门前,仰天哈哈大笑三声,抬高声音大吼道,“茜茜!老子来娶你啦!”


  身后接亲众人一阵哄笑,连吕家门口堵亲的丫鬟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他混在人群中也跟着弯起嘴角,想着顾易等会儿该怎么被新娘子的姐妹团恶整,心中大快,于是笑着说,“我要去一趟漠北,下月启程。”


  没人应声,徐均朔一挑眉毛,扭头看见龚子棋冲他耸耸肩,脸上毫无意外之色,“顾易面子倒大,个个都等着他结亲了才走。”  


  又是沉默半晌,龚子棋揉揉眉心,刻意放轻语气,低声问,“是为了去寻棋元哥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淡淡回到,伸手拉着鞍座翻身下马,“一封信就想把我打发了,他做梦。”


  龚子棋掀了衣摆与他一齐下马,潇洒落地后拍了拍手,笑道,“将军夫人好气势。”


  话音未落,就听得前面顾易一声怒吼,“徐均朔龚子棋!你们俩磨磨唧唧啥呢,过来帮我撞门!”


  “来了来了!”龚子棋没好气地应他,双手环胸仰天翻了个白眼,边暗骂说顾易这耀武扬威的样儿休想领份子钱,边无可奈何快步跑上前去,挤进一群莺莺燕燕帮他推门。


  天光清朗,春风拂面惹人心荡漾,柳梢枝头之上,有鸟雀蹦哒跳跃,叽叽喳喳好不欢快,徐均朔不禁一愣,驻足一听,辨出这是喜鹊的叫声。


  他扬起唇角,仰头望天,闭眼迎接满怀明媚春光,心说钦天监算的不错,今儿的确是个成亲的好日子。



  漠北常年风沙不散,天气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沙砾刮在脸上如同刀削,空气冰凉刺骨,倒让疼痛也不大明显。


  徐世子身为京城四大恶少之一,向来养尊处优,没料到这破地方竟然连客栈也难有一所。出京前一拍胸膛立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全变笑话,他绝望牵着马一步深一步浅的往前走,恨恨想自己怎么就不带个侍从。


  好不容易过了边关,跋涉甚艰,眼前赫然出现一间客栈,徐均朔眼睛一亮仿佛见到亲娘,也不嫌弃简陋与否,飞身上马向客栈门前疾驰而去。


  “老板,一间上房,要条件好点的。”马交给后院小厮,徐世子抬脚刚进屋便径直往了前台去,出手就是十锭银子,齐齐垒在柜台上,环视一圈四周环境后,立马改口,“要条件最好的,安排上,钱管够!”


  客栈老板眼睁睁望着那闪闪发光的十多两雪花银,心在跳动血在燃烧,恨不得立马揽银入怀迎财神爷上楼,可转念一想今日天字号客房住的何许人也,面部肌肉抽搐一下,眼一睁一闭,忍痛将十锭银子全数推回。


  “公子,咱们这儿最好的天字号……已经住了人了。您不然看看别的,咱家剩下几间也不错……”


  “住人了?”眼前的贵气公子大手一挥,直接打断老板滔滔不绝的自我推荐,撑着脑袋斜斜向上一瞥,慢条斯理道,“住谁了?”


  “这……公子,客官信息岂能随意透露的。”老板头上冷汗直冒,勉强赔笑打着马虎眼,没料到这小公子竟不依不挠,一副坚守阵线绝不让步的架势。


  “我加钱,你去跟他说,请他将房间让与我。”好歹也是当年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世子哥,就算这几年因有某人拘着,收敛了些,耍起横来依旧得心应手,宝刀不老。


  徐世子头也不抬,熟练地从包中又掏出几十两银子搁在桌面上,跟砌城墙似的摆的整整齐齐,一张帅脸在金钱的光芒下越发英气逼人。


  他挑了挑眉,冲眼前手脚虚软快站不住的老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还要多少,三千银票够不够?”


  老板还未开口,背后有人笑着回他,“三千两白银只为住一晚?公子出手倒是气派。”


  声线陌生,说话虽流利,咬字仍带着漠北汉子的重音,徐均朔皱了眉头,回过身看见一个高大男人立于跟前,嘴角噙笑,眉眼深刻精致,轮廓俊朗如同用刻刀雕琢出。


  够帅,够酷,有点意思。


  徐均朔摸着下巴琢磨怎么跟人解释一下,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谁料到那人看见他脸后竟怔神一愣,嘴张了老大,上下打量他好几眼,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徐均朔?”


  这话一出,徐均朔也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后仰靠上前台木桌,心说难不成京城四少如此臭名远扬,消息居然已经灵通到了漠北?


  他狐疑地盯着对面人霎时笑开来,白牙几乎能闪瞎人眼,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对方,又反手指指自己,“这位兄台,您认识我?”


  “说来你可能不信。”男人笑着上前一步,眼神真挚,“你是我嫂子,我是你弟夫。”


  “……”徐均朔默了默,转头低声询问后边趴着墙壁的客栈老板,“你们咋还放疯子进来呢,这办事态度不对啊?”


  不知是他声音太大还是对面人耳力太好,总之他看见男人嘴角略微抽搐,无奈叹了口气,仍然试图垂死挣扎,“真没骗人,我叫阿云嘎。等会儿你见到元哥就知道了,他该下楼了……”


  “朔朔?”


  他本还一门心思沉浸在认亲拉锯战里,被这忽如其来的呼唤叫愣了神,后背瞬间僵直,呆呆转过身去,望向楼梯上那道消瘦身影,嘴唇微颤,一时竟怔在原地,手脚都动弹不得。


  郑棋元一身素白长袍,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束起,正垂首含笑望他,见他没有动作,缓缓叹了口气,伸开双手,轻声道。


  “朔朔,过来。”


  脑中所有关于眼前人的记忆都如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生怕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再下一秒,终是忍耐不住,向着那道身影狂奔而去,一头栽入熟悉的温热怀抱。


  徐均朔将头埋入他的衣襟,终是忍不住眼泪决堤,死死环住他的脖颈不肯撒手,眼睁睁望着胸口那处白色锦缎被泪水染深,哑着嗓子骂道,“狗贼,你果然又骗我。”


  “对不住,是我错了。”郑棋元伸手揉揉男孩的后脑勺,低头看了看他泛红的眼眶,笑着抓乱他额角的碎发,“刘海长了,怎么不修剪。”


  “我一路从京城奔波,快马加鞭赶到边关,饭都未吃几口,哪儿有时间剪头发。”


  徐均朔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声线冷静,却叫郑棋元听出几分暗藏的杀意,“原以为是来收尸,没想到运气好,竟然见到了活人。”


  郑棋元张口欲言,被站在身后许久从头都尾都遭忽视的阿云嘎抢了先,“假死的消息安排好后,元哥本就打算立马回京的。是大龙不肯,要他等到动乱平息了再走……”


  话说了半截,阿云嘎忽然诶呀一声,慌里慌张抬头望了望门外天色,“什么时辰了?大龙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元哥,不如我先行一步,明日再来找你议事?”


  “快去吧。”郑棋元笑着摆摆手,装作不耐烦地将人挥出屋外,“小心别让大龙等急了。”


  待目送阿云嘎上马急奔,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视野内后,郑棋元牵着身边小世子的手,转身一步步上了楼梯,低声说,“战况属实激烈,若非我二弟与我想出这个法子,我也原以为是回不来了。”


  “怪不得那么凑巧,漠北叛乱后,我爹紧接着又起兵……”徐均朔边碎碎念着,灵光一闪,张大了嘴,抬眼震惊问道,“你的虎符,莫非是到了我爹手上?我还奇怪,他哪儿来的那么多兵权。”


  郑棋元含笑不语,半晌后才缓缓接道,“怀王爷本远离朝政,愿助我一臂之力,我万分感激。”


  “不过……他家小世子心在我这儿,应该也没得选。”他叹了口气,又故意伸手揉乱少年人的发顶,语气似带惋惜。


  “如今我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一介一穷二白文弱书生,恐怕配不上怀王世子。均朔,你可要与我和离?”


  谁知徐均朔竟然低头沉吟片刻,再抬起眼时,目光真挚地发问,“若我说要,你能否立马现在执笔?”


  “自然是不能。”郑棋元笑意不减,一副笑里藏刀的斯文败类模样,“虽然配不上,还请夫人多担待。”


  说完,不顾徐均朔摇头晃脑大骂狗贼好心机,翘着嘴角将人压入怀中,任由他使几下花架子,拳打脚踢地闹腾。


  夜色无边,一派安宁静谧,郑棋元抱紧怀中人,闭眼聆听自己急剧的心跳,忽觉当年那句“已然无憾”还是落笔太早,不能作数。


  而他那时罔顾生死,以为此生心愿了了,不知原来与心爱之人安然相守,竟是一天更比一天美好,哪怕错过一瞬,也必然抱憾终身。


  太平盛世,世间繁华万千,需得携手看遍。


  

10.

  “京城轶事第七十八回——郑将军忠心报国,勇领圣旨战死边疆。诶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欢呼声大些,不许白嫖啊!”


  元朔三年,长安街拐角处的茶馆人声鼎沸,说书老先生捋着花白胡子,闭眼将手中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朗声道。


  “上回书说到,先皇病重,偏偏这时漠北来犯,便钦定当年的柱国将军郑棋元出征边疆。可惜,大概天妒英才,郑将军一生未尝败绩,唯独这一次……”


  他停住话头,摇首叹息,不再说下去,众人也随之静默,一时竟无人出声。


  顾易揽着刚上街买完胭脂的自家夫人,大摇大摆路过街口时瞧见茶馆里居然有人抹泪,愣了一瞬后,恍然大悟道,“这糟老头子,又拿棋元哥的事赚人眼泪。一天说个七八百回,也不嫌费口舌。”


  吕家大小姐抬头瞥他一眼,无言以对地侧过去半边头,“人家靠这个吃饭,不说这些说什么。”


  “嘁,听他讲有什么意思。”顾家公子撅起嘴,憋不住满脸雀跃喜意,低下头凑到夫人耳边悄悄道,“今日晚些时候,有贵客来访,到时候……”


  说到这儿,他抿抿嘴角,低低笑了一声,“咱们只管坐着,听那些主角亲自说书。”


  两人步伐本就不慢,一路嘻嘻哈哈竟已快到了顾府门口,顾易远远望见门前三五人影,连忙踮起脚高声大喊,“妹妹!子棋!你们都到了……诶,敏辉呢?”


  徐均朔本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拿着根狗尾巴草与郑棋元互斗,听见呼声头也不抬地回,“他又不是第一天迟到了。那破马车还不换,如今拖家带口的,怕是晚席都吃完了才赶得过来。”


  “别斗了。也不嫌丢人。”龚子棋靠在门上,一身素袍,无可奈何地别过了脸。


  他刚刚换下军服就匆匆赶来,连佩剑都未来得及取,一到门口就见徐均朔拿草在地上画圈圈,旁边与他一同蹲着的,是军营里人人敬仰钦佩的郑将军,两人相当认真,连听见声响都不曾抬头。

  

  刚升职的龚校尉无语凝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还是一句话没说,默默望着自家偶像努力地与一根狗尾巴草作斗争。


  “那别等他了。”顾易哈哈大笑,推开大门,迎各位客人进府,放下狠话道,“今夜都得给我不醉不归,谁若清醒,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当然——”


  他嘿嘿一声,“棋元哥是要除外的。”


  “无妨。”郑棋元双手背在身后,摆摆手笑道,“你们三个加在一块儿也喝不过我。”


  话音刚落,手背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一愣,回头一看,徐均朔正朝他龇牙咧嘴做着鬼脸,忿忿道,“郑迪你居然敢拼酒,真的,你问题很大。”


  郑棋元低头笑着不言语,拉过小世子的胳膊,与他十指相扣,再悠悠然向前走去。


  暮色温柔,余霞成绮,夕阳斜斜落于山头,将两人背影远远拉长,仿佛此后余生,也能这般安然走完。



-END-

  




Free Talk:

我作大死才会联文前搞长篇...累辽,明天飞机上赶ddl

希望看官老爷们给点评论,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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